【双龙】老情书

*现代Par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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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在秋风吹枯翠色时想起他。树叶掉了满地,落叶掩盖泥土,像是一场蔓延整座小城微凉的大火。

一架枯木上垂挂的秋千,是我思念的缺口。包裹记忆的柔软衬衫,被铁炼上的尖锐勾破,暖风瞬息间缭绕於旁,我不悲伤,但无可避免地想念他的拥抱。」

一缕微风的低语将他从浅眠中唤醒,他睁开双眼,望着窗边愣神,直到肩膀被轻拍了下,他才转过头,看见抹着青色唇膏的图书室管理员偏头向他笑,并将一本薄薄的书放在他面前。封面空白,没有作者的名字,也没有出版者或是价位数字,只是一本薄得让他认为这只是随处可见的笔记本。

「现在已经没什麽人会特地找这本书了,我找了整个早上才找到。」管理员顺势在他面前坐下,抹着奇异颜色的唇瓣弯成温和的月牙,并在对方准备开口道谢时打断他,「把这本书拿给你,严格来说是我的职责,也算帮朋友一个忙。它实际上不属於图书室,如果你看完之後觉得喜欢,那就拿走吧,不用还回来了。」

「我跟妳是第一次见面。」他皱起眉头,没去动摆在桌上的书,而管理员轻笑出声,湛蓝双眼中满是笑意,「你误会了,我指的朋友不是你,是这个作者。」

她涂着釉色指甲油的指头滑过书封,让指腹在书页间摩擦。他望着她的动作,纸张与风擦肩的声音,唤醒他脑海里模糊的身影,又在声音沉淀後散成一团雾。

如梦的秋天午後,她坐在他面前,轻语低喃着问他的名字。

他说,他的名字只有一个字。

「院子里有几株桔梗,是上一辈人留下来的。虽说它是很好的吃食,但我仍没有狠下心来折断它的茎。昔年盛夏,是它蓝紫色的花季,叶瓣翠绿,花本无香,望着却也觉得芬芳。

我在它凋落时遇见你,正好符合你的名字。

从此以後,当桔梗枝桠低垂的日子来到,我总会想起你,它的花季不再是我最喜欢的季节。」


他的最後一个工作,是收割与他生前有关系的灵魂。关系者代表着职涯的转捩点,无论先前是否为自愿担任死神,结束这个工作之後,上头都会给予一次再选择的机会。

你能选择结束赎罪,带着还不完的罪孽轮迴转世,或者是继续死神的工作,永生而看尽生灵逝去,就像图书室的青行灯——她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,他们替她取了个名,叫青行灯,因为她有一盏可以燃魂而明,天青色的魂灯。

青行灯曾说过,她的记忆从她收割关系者的那刻就被还回来了,但时间过得太久太久,记忆都染上黄斑,很多都已经记不清了。死神生前的记忆就像一个收着回忆的玻璃小橱,偶尔碰着磕着,里头的张张画面就会从小橱的裂缝中逃走,从此再寻不到。

谁能在几百年的岁月中都反覆思念着某个人、某个名字呢?所以她可悲地忘了,无论是自己的名字,还是那个她曾发誓永远不会忘的名字。

「记住了,别忘记你的名字。如果你失去最重要的人,很容易迷失在死後的世界。」青行灯如是说道,在他离开前,她又在他身後噙着悠哉的笑道:「别对自己这麽有自信,我知道你没有想要转世的想法,但关系者是测试你对现世还有没有留恋的凭依,当你面对他时,可能连阻止自己延长他的寿命都很困难。」

「我是第一次跟你见面。」他偏头看向她,重重地重复一次方才的话,语气里尽是冰凉,就让冷漠吞噬生灵的海啸,「而妳看上去跟我的关系者很熟?」

「我说过,我跟他是朋友。」她耸耸肩,身边的一盏魂灯闪烁了下,又瞬即黯淡下去,「相信我,你得认认真真看完这本书。上头给收割关系者的期限很长,你能从书里的内容慢慢去认识他,还有以前的你。」

他没有回话,放在书上的手被用力地捏紧。


「我很讶异你跟我有近乎相同的经验,但你似乎伤得更重。也许是出於同类的厌恶,我们一开始处得并不好,你唾弃所谓温柔,我对你的冷淡感到头疼,最後怎麽走到一起的,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。

但神没能让我爱你太久,而这也是我们在相遇那天就得以遇见的。

我和你的爱情就像透过一颗曾经碎裂的玻璃珠向外望去,那张染上裂痕的风景图。我舍不得放下你,但只要那颗玻璃珠还镶在我右眼一天,我就无法看清掌心的纯粹。你的温柔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,而你也不应该被任何一缕风束缚。

於是我使劲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,使劲挣脱你的拥抱。我是一个胆小鬼,为了无法看见你被我拖累而逃走。」


读到段落而止,他才注意到自己脚底下的湿冷冰凉,低首望去,流水窜过脚踝的微弱冲击没能激起一点水花,潺潺水声却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寒意。

他打了个寒颤,阖上书并缓步走上岸,没多理会被打湿的鞋子和下半裤子。踩过在石缝中挣扎求存的深绿杂草,他站在奇怪石子堆积而成的河床,天空被乌云灰黑,即是下雨的前奏。

可今天不是个应该下雨的日子,他微微仰起头,眼光远眺,一下就能看见乌云的尽头。不过几条街,那儿虽不致阳光普照,但至少有些凉凉的光。

分界太突兀,想让人不注意都难,但这不是他的目的,也不该由他出手干涉,他的首要目标是收割灵魂,早点完事,拿回记忆後就船到桥头吧,至少这时候不该让自己惹上无端的是非。

他转身,正准备跨步离开,後头窸窣声音再一次成功拖住他的脚步,他转头望去,映入眼簾的是两名看上去约莫十二岁左右的男女,女孩率先在与他对上视线时挥手示意,而男孩见着女孩的举动,也朝向他的方向微微敬礼。

他歪过头,微长头发垂落,看看遮住视线。在这个时代,能在都市内,不管是遇见这种毫无恶意的妖怪或是鬼魂都已不易,此时二者同时出现,倒是让他有了些兴致。

当他走到他们面前时,女孩微微笑着介绍自己。她说她是个妖怪,是鲤鱼精,而男孩是几年前淹死在河中而化作冤鬼的魂,她都叫他河童。

他们没看出他是死神,自称鲤鱼精的女孩摇摇使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的鱼尾巴,鳞片在发出细微的亮光,若是天空的云不来搅乱,她的尾巴只能更漂亮。她晃了半会儿尾巴,才向他问道:「很久没在这里看见妖怪了,看您刚刚在河边东张西望的,您在找人吗?住在这附近的人类我们大多都有看过,要不您形容个大概,我们说不定知道您该上哪去找。」
 

闻言,他沉默了下,虽说他刚刚不是在找人,但青行灯的话在脑里浮现,使他不禁在意起他的「关系者」是个什麽样的人。狐疑之下,他向两人报出关系者的名字--


「我离开那座有你的城市,那座灯光繁烁,夜无眠,晨懒醒,慵懒而忙碌的城市。

我只有一个人,整理起整栋房子却一点也没觉得累。扔了一件又一件曾经属於你的回忆,我发觉这栋房子好空,而我心里拥挤的房间也因为离开你而空了大半。

也许没有你,整座城市在我眼里都会是一座空城。我能听见心里的苦笑,绕到嘴边却是深深地叹息。

我走了,请原谅我没给你留下几朵桔梗花, 思念是件难受的事,但总有人得做,就让我来吧。以无比的想念,当作放在感情之墓上的一束洛丽玛丝。」


听见他的名字後,鲤鱼精与河童都沉默了。他们互看一眼,再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偷一眼,撇开视线後却迟迟没有开口。

他将两人的异状尽收眼底,便是稍稍皱眉,鲤鱼精见状就赶紧说:「大人,不是我们不想说,而是……说来话长,您说的那个人是位作家,小时候就住在这儿,我们看着他长大,也看着他老。那位老作家对我们有恩,我们不可以害他。」

停顿了下,鲤鱼精垂下头,眉目半敛,牙齿紧紧压在红唇上,磨叽了好几分钟才总算从两难中挣脱。她双手环胸,鼓起腮帮子道:「大妖怪先生,如果您是想报恩,我随时都可以告诉您他的位置。但如果您是想报仇,我是不会说的。」

「我不是来报恩,更不是来报仇的。」他摇摇头,对这个姑娘很是头疼,他大抵是不适合跟太单纯的人交流吧。但他没有把情绪表露在脸上,而是神色无异道:「况且那个老作家就算没有仇人要杀他,他也离死不远了不是吗?」

「……您……」鲤鱼精用鱼尾巴拍打水面的动作被他的几句话给吓得停了下来,「您怎麽会知道?」

「因为我不是妖怪。」他斜睨向两人,嘴角上是冷漠的弧度,「我是来取他命的死神。」


「我们的重逢并不完美,且并非浪漫的偶遇。我在三十九岁的冬天收到一封信,里头有一朵你亲手做的乾燥花,和你遗言冰凉的味道。

当我赶到那座城市时,天上刚好飘下几片雪花,我抓紧时间沿着记忆里街道的轮廓赶路,却於站在与你仅隔一扇门的位置时犹豫了。

我发现这麽多年以来我无法在空荡荡的心里腾出空间的原因,竟是因为我当年就没曾把你赶出心门。他们说,你的遗书是在几年前就拟好的,乾燥花则是你小心翼翼收在小盒子里的,里头还有我和你的合影,所以他们才决定把遗书和乾燥花寄给我。而因为那时我断了所有与你共有的关系,他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我,当时的你早已不在屋里,而是被葬在一层冰雪覆盖的极寒土下。

我把眼泪滴在墓碑上,上头雪花被眼框的温度融化,但你仍旧冰冷。我搬走之後,桔梗花没有开得像以前那麽好了,所以我决定回来陪陪你,让你再看看紫蓝色桔梗花的花季盛放。」


「死神……」

河童与鲤鱼精睁着大眼,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青年。嚥了口唾沫,河童伸手将鲤鱼精护在身後,深怕自称死神的男人会对他们不利,但鲤鱼精却推开河童的手臂,伸长脖子并焦急喊道:「这是真的吗?作家先生真的要死了吗?」

「我不能回答你,忘记我刚才说的吧,这些对你们来说都没有好处。」他用手里的书轻拍了下女孩的发顶,书上没有湿痕,就如方才一闪而逝的温柔,没有痕迹地吹过三人身边。

鲤鱼精抬起脸,看见那本书却愣了愣。

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正奇怪地看着手里的书,而河童也像後知後觉般反应过来,他眨眨海蓝色的眼睛,并指着那本书说:「那不是被作家先生烧掉的信吗?」

「是吧?不过,怎麽会在死神先生的手上呢?难道说……」鲤鱼精忽地用尾巴使劲拍打水面,浅水河边被激起的水花在他眼前停顿,与鲤鱼精的问题一同飞跃空中。

「您的名字,是荒吗?」

他盯着鲤鱼精半晌,沉默地点点头,没有主动提起书与他的关系。在阅读时,他便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一封写给某人的信,字句里隐含的情意不难发现。而现在他在等待鲤鱼精组织好她的语言,让她能完整地把名为记忆的答案说出来。

「荒先生,您不记得我了吗?我是那日被你们救下的小鲤鱼啊。」鲤鱼精瞪大双眼,泪水在眼眶里泫然欲落,一滴两滴,雨水如针落在三人发丝,而面对荒的沉默,鲤鱼精抿起嘴唇,「就算忘了我,也不该忘了作家先生啊,他叫一目连,您还记得吗?他就住在河的对岸,沿着河水,座落在那处转角的宅子,前庭还有满院子的桔梗花,您……什麽都忘了吗?」

一目连。

他的记忆是一潭冰湖,上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,而一目连三个字宛若一把铁锤,狠狠击碎冰层,使湖面下涌动的水得以见光。

我要去找他。他听见他自己这麽说。

「我老了,荒。思念如酒,没有越陈越淡的道理,我曾经在脑海里念想着拥抱你,亲吻你,再与你廝守,可我现在什麽都不想了,我只想在梦里看看你。

透过左眼看去的世界皆是模糊,连河边那俩孩子的脸也看不清了,我不再哭了,但笔下的字迹还是带着颤抖与力不从心。我想我还是把它印成本书好了,你若是想看,也不用我替你排序。

但我可能没机会亲口念给你听了,你再等等吧。待到九泉之下,再听我娓娓道出爱你的故事。」


越沿着河流往上,房屋前的街道从苍白的水泥地变成块块红砖铺落而成。在夜晚前垂死挣扎的橘红阳光灑在他肩上,一缕风吻过他的脸颊,似是在无声催促着他,使他快步走向桔梗花开的小院。

暮秋,天空异常聚集的云朵终於放开手中的水滴,带着奇异的冷,它们从高空中坠落,无声无息倒在他脚边。万滴眼泪落於跟前,却根本不足以阻挡他的去路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夕阳挣扎得累了,双手攀在山峰上似要赌上最後一把,再替他争取些时间。荒站在门外,刷着白油漆的小木门前有大片落叶,他抬头一看,没见到桔梗花,只有叫不出名字的树在萎靡的秋日沮丧地落下曾经苍翠的树叶,它像在对他说:陪着他的我也老了,也累了,再无力能承受思念的痛苦。

荒转头去看木门,他手轻触上头油漆的粗糙与剥落,瞬息间消失在门外。而下一秒,他出现在一个老人面前。

老人坐在院里凉椅上小睡,耳边传来老秋千被风吹得吱呀声。他的右眼缠着绷带,灰白头发堪堪遮住肩,脸上岁月的纹路使他脆弱却坚强。荒不住顿足,他悲伤却庆幸地,看见爱人直到最後一刻,都没有放弃过每一次呼吸。

生命都将走入曾经,身边环绕的是枯萎已久,仅剩残骸的桔梗花,眼前则是双目紧闭,呼吸尚浅的一目连,荒噤声,他没忍心破坏在夕阳下也即将成为曾经的、美好的画。

他悄声走近一目连,并在他的面前半跪在地。荒想起他曾在信里请求再见他一面,於是他握住一目连的手,手里的冰凉在顷刻间被他手心的温度驱赶。一目连微微睁开眼睛,眸子中已无焦距,映不出他的模样,却仍旧盈满温柔。

一目连回握住荒的手,说过了三十年,手凉的体质还是没有变。还说孤儿院那个黑头发金眼睛的姑娘说得没错,在死前的确能见到自己最爱的人。

「不管是真的,还是假的,如果最後一刻能被你所伴,我也算死而无憾了……」

他的声音苍老低哑,像是一台老旧的音箱,馀生不长,却还嘶哑着嗓子唱歌。一目连抬手去摸荒的头发,他的动作缓慢而温柔,低沉破旧的声带已经没法再发出声音,他却毅然从喉间挤出了几个字。

他说:我好想你。


「这是我愚蠢的爱,是我寄给永远收不到信的你,最愚蠢,却最义无反顾的情书。

荒,我爱你。

而你却再也听不到。」



殿前书记 笔

死神抱着伤痕纍纍的灵魂来到大厅——应该说,那缕魂魄像阵温柔的风,以死神怀里的弱光为中心,缭绕在死神身边。

这名死神的脸上还有眼泪的痕迹,想必还是对现世存有留念。我心下可惜,这个死神的表现非常好,冷酷无情,却败在最後一个关卡。

我问他:那麽,你决定转世吗?

他回绝了,他说他只想让这缕魂魄转世後能好好的过一生,别为情所伤,别委屈了自己。

他希望他能过上一段安稳幸福的人生,不管要他付出什麽,他都愿意。

真是傻。我摇摇头,却在无意间注意到那缕灵魂紧紧依附在死神身边,就算我已经悄悄使力想将其扯过来,却还是没办法挪动暖风半分。

这时,我身旁美丽而伟大的王出声了。

「他的幸福,就是身旁有你。」王的声音传遍大厅,萤蓝火光在身边摇曳,而她伸手,收回眼前人身为死神的一切身份与能力。

「就当你做了三十年死神的犒赏,去转世吧,你们两个一起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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